舀起一勺面糊,手腕一提一翻,黏腻的白色面糊尽数倒入磨具,恰恰盛了模具的七分饱;
长柄的铁针熟稔地挑起一块豆沙,置于模具中一翻一搅,甜软的豆沙便安分地隐藏在面糊中;
小刷子沾了厚厚一层饴糖,均匀的抹在另一半模具上,在火焰的温度下,散出独特的甜蜜焦香;
两半模具合二为一,在小炉上静静地烘烤几分钟,再次分开时,饴糖和面糊合二为一,化为一只只诱人的海棠糕。
此时,最上层的饴糖尚未变成紫酱色,海棠糕也还未到最好吃的火候。师傅拿起长针,依次探入海棠糕内部,判断还需在烘多少时间,全凭经验。单单从我第一次吃海棠糕算起,师傅就已做了十年,更遑论在那之前,这家海棠糕小店铺在家乡就已小有名气。
这是一家开在菜市场里的小店,没有名字,主要卖些面食供来往的人解决早饭、午饭。店铺不大,堪堪摆上五六张桌子,便只余了灶台和碗橱的空间,店家便在店门口支起一个小炉,早上做些生煎锅贴,下午三点起便开始做海棠糕。
为了受热均匀,海棠糕的模具不大,恰好与小炉配套,一次只做九个,不多不少,恰好够客人都吃上热乎的--那时保温的食品橱尚未普及,小炉旁的玻璃柜里的海棠糕却也总是温热的。
市场离小学、幼儿园近得很,多的是放学后同家长一起买菜的孩子。被空气中的一丝丝甜香所吸引,孩子们拽着家长,巴巴地候着海棠糕出锅,家长们便也三三两两地唠唠嗑,或同师傅闲谈几句。
师傅对于何时出炉总是胸有成竹,往往上一刻还在同客人们唠着家常,下一秒便有所感应地将模具再次分开,用针一挑,海棠糕两两成对,落入玻璃柜中。用早就剪裁好的纸一包,吃起来方便,也不会太烫,孩子们迫不及待地咬下,甜糯的滋味便溢满口腔,芝麻的香气混着边缘饴糖的的焦香,当真让人爱惨了。
儿时同爷爷奶奶一起住,放学后冲爷爷撒娇想吃好吃的,爷爷便带我去买上一只海棠糕。这一吃,便吃了整整八年。偶尔,爷爷有事来不及接我,我便在小店呆上片刻,吃着海棠糕,做会儿作业。无论天气好坏,事情轻重缓急,爷爷总不会让我等上太久的,通常待我细嚼慢咽地吃完一只海棠糕,他便赶来了,带着满头大汗。
上了初中,便不住乡下了,隔个一两周回去,爷爷也总会算好时间,在我进家门时,递来一块温热的海棠糕。爷爷是出了名的脾气好,人缘也好,却不怎么爱说话。奶奶会亲昵地叫我囡囡,从不吝于用言语表达对我的宠爱,爷爷最多也是揉揉我的头,却会在我吵着想吃糖时背着我去买,在听到我唤他时,笑眯了眼。
长大一点,便不需要人接送上下学,但偶尔碰上雨天,自己撑着伞走回家的时候,还是会有些怀念,怀念那段钻在爷爷雨衣里,安心地窝在自行车后座啃着海棠糕的时光。我知道,风雨再大,爷爷也不会让它打到我。
认识的人都说,爷爷疼我疼到骨子里。
我便笑着,带着一股得意劲儿:“他是我爷爷啊。”
理所当然的语气,溢于言表的幸福。
离别来得猝不及防。
只记得那是个雨天,高一结束的那一天。学业的加重使得我少有时间回乡探望爷爷奶奶,满心期待着巷口执伞守候的身影和那一块温软的海棠糕。
谁知,入目一片素白。
他走后,没留下什么,一切让人触景伤情的事物都被妥善收起,生活的痕迹渐渐被抹去,大脑的自我保护机制让人整日浑浑噩噩的,越是用力地去回忆、去怀念,越是什么都想不起。音容笑貌在记忆里渐渐模糊,只有一片静谧的空白。
没过多久,学习、生活又渐渐忙碌起来,便也刻意地不去回想。如此,倒也免去了伤心的滋味儿,省了流泪的时间。
前几天,独自返乡,偶然路过市场,便闻到了熟悉的甜香。师傅还记得我,招呼我吃上一块海棠糕。我便也笑着应了,坐在店里慢慢地吃,软糯香甜,还是一样的好味道。
突然下起了雨,便在店里避上片刻。饴糖的甜和芝麻的香在口中蔓延开,却不知为何有些酸苦的味儿。雨声里夹杂着来去行人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又再次远离。不知不觉,我已接连吃了三个海棠糕,胃部叫嚣着疼痛,看着仍是不停下着的雨,更是觉着嘴里腻得发苦,几乎喘不过气来。
又一锅海棠糕出炉了,甜香又一次弥漫在空气里。师傅熟练地把海棠糕挑进玻璃柜里,似是叹了口气:“别等了。”
手里的海棠糕已冷透了,许是下雨了的缘故,空气带着些冷意。
我终是选择拿出伞,自己向家中走去。眼前渐渐被水汽模糊,大脑却冷静得彻底,清楚地知晓——等不到了。
早该明白的,再也不会有人冒着大雨匆匆赶来,让我安心地钻进雨衣里,为我撑起一片小小的,风雨不侵的空间。
“路上小心,走慢点儿。”师傅在身后叮嘱,不甚放心的模样。我应了声,慢慢地走。
——熟悉的回家路,从此,便要一个人走了。
渐行渐远,空气里,海棠糕的香气也变得稀薄,逐渐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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