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科幻必读’书单上都有特德·姜。”眼前这本科幻小说的腰封上写着这样一句话，这句评价绝不是夸大其词。特德·姜，美籍华裔作家，至今仅出版了十七个中短篇小说，却四获星云奖、四获雨果奖，盛名之下，更让人好奇这位科幻奇才究竟在他的小说中塑造了一个个怎样的世界。

《你一生的故事》就是这样一篇引人入胜的小说：外星人的飞船群降临在地球各地，但外星人们好像并没有攻击人类的想法，它们在各个飞船外都放置了玻璃似的外星装置——视镜，好像是希望人类与它们展开交流。于是某国军方邀请语言学家露易丝·班克斯与物理学家盖雷·唐纳利透过“视镜”与这群来访的外星人“七肢桶”沟通，打探它们到访的真实目的及其科技水平。

故事的结构：当下与未来的交织

故事从露易丝的视角以第一人称的口吻展开叙述。露易丝目前正在破译外星人的语言，但我们会发现，她好像对未来发生的事情了如指掌：她知道自己未来会与盖雷结婚并生下一个女儿，也知道女儿在各个成长阶段将要发生的故事。在小说的第6页，作者还借露易丝之口将结局提前告知读者：“你”——露易丝的女儿将在25岁的时候因登山意外去世，盖雷与露易丝的关系会逐渐冷淡，并最终离婚。

读者在阅读过程中难免会好奇：露易丝怎么会提前得知这些尚未发生的事？作者将当下与未来的事件交叉叙述，构成了小说的双线叙事结构，一开始这也给读者造成了一定的阅读障碍。作者这样做究竟是“炫技”还是另有所图？一切问题的答案都在读者阅读的过程中渐渐明晰起来。

原来，外星人“七肢桶”是一种可以直接看到“目的”的生物，能掌握事件的初始和最终阶段，也创造了相对应的语言——七文。它们书写文字前，早知道了整个句子将如何布局，所以会采取最快的方式记录下所有文字，他们的每一笔都连缀着“全部内容”中的各种词的某个笔画。练习书写七文的同时，露易丝的思维也随之变化，她能同时感知到自己过去与未来的所有记忆。如果说人类原本的线性思维方式是一截正在燃烧的香烟，“当下”在燃烧，“过去”是燃烧殆尽的烟灰。露易丝学会书写“七文”后，意识就像香烟的两端同时燃烧——“过去与未来轰轰然同时并至，我的意识成为长达半个世纪的灰烬，时间未至已成灰。一瞥间五十年诸般纷纭并发眼底，我的余生尽在其中。还包括，你的一生。”过去、当下、未来的记忆一起出现在她的意识中，这便揭开了她能提前知道女儿、自己与丈夫在未来的结局的原因所在。

读者此时才恍然大悟，当下与未来交织的叙述方式不仅没有在读者与文本之间形成壁垒，甚至还将形式与内容完美地结合在一起。读者可以跟随露易丝的意识，“沉浸式”体验当下与未来“同时并举”是一种怎样的感受，也可以一起以“七肢桶”的思维方式感知虚构的非线性世界，不可谓不妙。

故事的基础：语言与思维的关系

露易丝作为语言学家，不断向盖雷“科普”语言与思维的关系：“思维与语言具有音位相关的特点”“思考就是在心里，用内在语言说话”。她通过习得一种语言，改变了自己的思维方式。可以通过一组有趣的比喻阐释其背后的原理：思维就像一条四通八达的公路，人类只能沿着公路前行。我们的语言就像行车记录仪，只能反映路过的风景和眼前的一小段路。但七肢桶的思维方式不同于人类的线性思维，他们可以从固有的“路”上跳脱出来，在空中俯瞰前后左右的所有风景，他们的语言就像是无人机，不仅能记录曾经走过的路和脚下的路，还能看到未来将要走的路。学会了七文后的露易丝，就像是拿到了无人机的遥控器，学会了从公路的上空看世界。在小说中，语言就是这样一种能够改变思维方式的重要工具，语言与思维的关系也奠定了小说情节在逻辑层面的可行性。

但在现实世界中，语言真的有这样的魔力吗？

早在1921年，萨皮尔-沃尔夫假说就提出我们思想和行为所依据的概念系统本身就是以语言为基础，语言的习惯化形式制约着我们的思维模式。1979年，乔治·莱考夫和马克·约翰逊就提出语言中的隐喻是人类思维的重要手段，它直接参与人类的认知过程，是人类生存的基本方式。特德·姜借露易丝学习“七文”的故事，向我们反复强调语言不仅是社会表意媒介，也切切实实地影响着大脑组织思维的方式。

反观自己，很多时候我们只是将语言作为交流信息的工具，怠于探究其字形、词汇、语法背后的意义。但与人交流的时候，我们的思维方式也有可能悄然渗透到对方的心底，与他们的意识暗河交汇，从而成为他们流淌而出的语言，牵引他们的想法、行动。作为语文老师，我们可能会像文中的盖雷那样，面对庞杂的语言知识，一度想要将就着对付过去。但这篇小说告诉我们，语言与思维联系得如此紧密，我们也必须慎重对待现实世界中每一句话语的表达和书写、每一条信息的接受和消化，当我们的语言表达流畅丰富、语法结构严谨缜密时，就能够更加清晰地传达思想，从而完善自己的思维方式。

故事的主题：父母与子女的关系

双线叙事结构与七文的设定让人震撼，露易丝对女儿的深爱则让人感动。在某小说评分网站上，有读者评价《你一生的故事》中对亲情的描述乏善可陈。我并不认同，虽然不少科幻小说、电影都着力于探讨在科技飞速发展的未来，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会如何异化。但近些年来仍有一些科幻小说或者科幻电影将故事的内核聚焦于情感本身的力量。如《星际穿越》中，亲情是能够超越所有维度的永恒力量；《瞬息全宇宙》中，坦诚真挚的情感消弭了代际隔阂与亲子冲突；《你一生的故事》这个题目，隐去了所有科幻的要素，唯独保留了主人公最珍视的“你”。虽然读者可能会认为文中对物理学变分原理的阐释和未来与过去的哲思是这本书最精彩的部分，但作者用了将近一半的篇幅去叙述露易丝与女儿相处的故事，探讨着父母与子女的理想相处模式，可见亲情是小说重要的主题之一。

年幼的女儿不愿意睡觉，工作繁忙的露易丝不得不采取强制措施，可她也意识到自己这样做是违背了原本的理念和誓言，并没有把孩子当作一个有独立思考能力的人来看待；预知女儿未来命运的露易丝总会在女儿小时候紧紧地拉住她的手，女儿又总会挣脱开，她想：“或许正是因为我时时想保护你，反而激发了你执拗的天性。”露易丝按照自己的自由意志所作出的种种反抗命运的举动，反而把女儿推向了既定的死亡，未来是不可改变的。小说中，露易丝就是这样不断反思着自己的教育方式，她的言行也在叩问着读者对亲子关系的理解。

女儿毕业后选择成为一个财务分析师，露易丝虽然觉得追求前途时不能过分关注金钱的回报，但对此并没有抱怨，她想：“只要你开心快乐，我就会心满意足，更无他求”。露易丝渐渐明白，就算自己预知女儿命运的终点，也要充分体验与女儿相处过程中的每个瞬间，25年的相伴对她而言仍有巨大的意义。

结语

在希腊神话中，俄狄浦斯王预知了自己的命运，选择反抗，但最终证明了宿命的不可逃遁；在《你一生的故事》中，露易丝知道了未来的必经之路，依旧选择循路而前，遵照预言行事。如果能预知未来，我们该怎么做？这个问题一直是虚构类文本探讨的热点，特德·姜就此描写了一个人面对已知的结果时的态度：“每个事件都有其必然性，要全身心融入，彻底理解这些必然性”，过程中可能“满怀喜悦，也许是满怀痛苦”，但正如后记中提到的那样“你的未来会来到你的面前，像只小狗一样躺在你脚边，无论你是什么样，它都会理解你，爱你。”未来并不只有终点，我们所能做的，就是去经历，去体味过程中的一切，勇敢地让未来发生，并执着地热爱人生。

特德·姜的小说具有人文的内核，读者透过科幻的“视镜”，窥见世界的不同可能。他的其他小说也和《你一生的故事》一样，致力于扩展科幻小说的选材范畴，融合科幻的诗意与哲学的浪漫，探讨着道德的界限、世界的本质，值得一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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